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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小楼一夜听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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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叶小冬的死讯,虽然早有预料,但卢振宇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还是像被人扎了一刀般疼痛的近乎窒息。

叶蝉继续讲述着他们家的故事,而且是从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开始讲述,卢振宇悄悄打开了录音笔,在古稀老人的叙述中进入了四十年代的上海滩。

叶蝉的祖父叫叶懋中,浙江宁波人,早在十九世纪末期就只身闯荡上海滩,踏踏实实做买卖,在光绪末年娶了一个贤惠的小脚女人,生了个胖儿子,在儿子十八岁那年,叶懋中斥资十三万银元,在法租界巨籁达路上买了块地皮,请著名洋人设计师邬达克设计了这座西式风格的小别墅,落成那天那是叶家最为风光的一刻。

叶懋中的独子叫叶文灏,从小风流不羁,恃才放旷,是三十年代上海滩著名的小开,挥金如土,夜夜笙歌,尤其喜欢办行头,泡舞厅,夏天要穿凡尔丁的白西装,白皮鞋,春秋天穿驼色或者浅灰色西装,拼色皮鞋,冬天穿海军蓝的双排扣三件套,配黑皮鞋。

彼时上海滩有四大舞厅之说,百乐门、大都会、仙乐斯、新仙林,叶小开最常去的是排名首位的百乐门,用现在的话说是VIP客户,每天大把时间泡在舞厅,在弹簧地板上搂着舞女砰砰擦,开香槟,吃茶点,午夜时分,百乐门上的霓虹灯会亮起668的数字,那是叶家的车牌号码,看到668汽车夫就会开着奥兹莫比尔小汽车过来接少爷和舞女去静安寺路上的国际饭店开房间,每天开销的铜钿高达数百大洋。

抗战爆发,大量难民涌入租界,房价飞涨,本来住一家人的石库门房子往往挤进去四五家二三十口人,战乱时期的孤岛上海反而经济畸形的繁荣,尤其跑马跳舞等娱乐行业,人们在纸醉金迷中麻痹自己,叶文灏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叶婵的母亲,一个叫做茹梦的舞女。

叶小开执意要娶红舞女,引发父子冲突,叶懋中和儿子断绝关系,不再供应开销,这儿子倒也硬气,在步高里租了个亭子间,学着别人做起了投机买卖,到底是有着叶家的基因,叶小开至少是饿不死自己,和茹梦结婚的那天,抗战胜利了。

国民党接收上海,流行五子登科,这五子里面就包括房子,接收大员们看中谁家的房子直接扣一顶汉奸帽子就名正言顺的没收霸占,叶家的别墅被一个军统特务强占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是孕妇的茹梦出面,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把别墅讨了回来,这也是叶家父子和解的原因,时候才知道,茹梦是花了自己的私房钱五百两黄金把别墅赎回来的。

1946年,叶婵出世,小囡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教她跳芭蕾,原来茹梦并非那种自甘堕落的舞女,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自小学习艺术,只是因为家破人亡才沦落风尘,当小叶婵在铺满柚木地板的别墅房间里跳舞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了,转眼抗美援朝爆发了,公私合营开始了,叶家积极响应号召,捐飞机大炮,把公司献给国家,但也无法避免每一次的政治风波冲击。

1964年,十八岁的叶婵自愿上山下乡,奔赴新疆支边,三年后,叶家别墅被没收,一家人住进了步高里的亭子间,叶懋中在一个冬夜上吊自杀了,没过多久,祖母也因病去世。

叶婵的脾气随母亲,倔强而坚韧,她高傲,不合群,自然在知青中受到孤立,她的美貌也受到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有一天,连长套了马车,说要带她去团部办事,不明所以的叶婵上了马车,也踏上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这里的时候,卢振宇瞬间想到叶小冬的父亲大概就是这个连长,叶婵是被强暴的,他毕竟是文学系毕业,读过八十年代初的伤痕文学,这种故事比比皆是,但是叶婵讲述的却是另外一种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风尘仆仆,像个迷路的旅者,他眼神清澈,似乎不像是那个年代的人,起初我猜他是逃跑的劳改犯,但是又不像,因为劳改犯总是面黄肌瘦的,胆小怯懦的,而他胆大包天,面对枪口也无所畏惧。”古稀之年的叶婵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场景,依旧像个少女般羞怯。

连长确实对叶婵起了歹意,故意制造机会想生米煮成熟饭,通往团部的路漫长而荒凉,非常适合下手,而且连长有枪,他背了一支装了实弹的七九步枪。

“我拼死抵抗,筋疲力尽,就在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出现了,一把就将连长拽开,连长去拿枪想杀人灭口,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在打斗中被杀死,杀了人,他居然一点都不怕,还问我今年是哪一年,这是什么地方。”

卢振宇此时已经猜到,这个英雄救美的主角才是叶小冬的生父。

“我告诉他,今年是1967年,这儿是肖尔布拉克,他沉默了,然后说要带我走,可是没有介绍信,天下之大寸步难行,连长死了,我一个资本主义坏分子,资本家的小姐,毫无疑问会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说到这里,叶婵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陌生的记者面前讲述自己最珍贵的一段回忆,最终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如果再不说,也许这个故事就要被带入坟墓了。

“我跟他走了,我们一路向东,怀揣着梦想和幸福,是的,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我们在一起了,除了他,我这一生没有爱过其他人……很快,连长的尸体被发现了,师里出动了大部队搜捕我们,眼看逃不出去,我让他先走,因为我不想拖累他,他是一个英雄,一个果断的人,临走前他说让我等他,不论多久,他总归会回来,一个人一支枪,四发子弹,天知道他是怎样冲破重重包围的,总之他消失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神秘,那样突兀,我被抓了起来关在地牢里,他们让我供认他是苏修特务,我打死都不承认,当然我也没那么傻,我一口咬定,我是被他裹挟的,后来兵团派人调查,死连长被认定为革命烈士,而我也无罪释放了,那时候小冬刚出世,是的,她是在最冷的季节,1968年的一月份出生在牢房里,我想过把她送回上海,让父母抚养,可是一来没脸说,二来父母住在狭窄的亭子间里,身体也不好,上海虽然是大城市,但吃食上还不如新疆丰富,所以我一个人咬着牙,把小冬带大,我教她写字,教她跳舞,人不管在多么艰苦的环境下,都不能像个畜生一样活着,要活的像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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